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記者 沈天浩

斯帕萊蒂出生于托斯卡納小城切塔爾多，而他最為人熟知的老鄉，是《十日談》的作者薄伽丘。用文學作品來為斯帕萊蒂的足球人生作注解，似乎是很合適的選擇。特倫托體育節的現場，《米蘭體育報》副主編阿格萊斯蒂帶來了7本書，每本的里面夾著一張小卡片，上面寫著書中的選段，與斯帕萊蒂的某段經歷、某種情感或某個理念暗合。“說真的，我沒想到他這么親切和藹……”活動結束后，有觀眾走在特倫托市中心的街道上，不禁發出感嘆。長久以來，斯帕萊蒂是意大利足壇最受非議、路人緣最差的名帥之一，他或許配得上更公平的對待。

1.《沒有混蛋》

作者：詹姆斯·克爾（暢銷書作家）

斯帕萊蒂打開的第一本書，講的是新西蘭傳奇橄欖球“全黑隊”的故事。斯帕萊蒂之前說過，想在圣誕節把這本書送給國家隊的球員們。書中的選段是：

“偉大的領袖會毫不留情地保護自己的人，

鼓勵彼此之間的聯系、合作與責任感，

營造一種安全的氛圍，

建立在信任、尊重與家庭感之上。”

斯帕萊蒂點點頭：“太對了。當我們能互相信任、合作、成為朋友、彼此間傳遞好的感受，隊伍就能變得無比強大。天賦固然重要，但要注意‘天賦’的定義——在我看來，天賦不只是突破、變向、用腳后跟制造奇跡，天賦也可以意味著拼命奔跑、個性十足、永不放棄。從這個意義上，加圖索就是有天賦的。”

斯帕萊蒂對“加圖索式天賦”的青睞，與他的個人經歷有關。“從踢球到執教，我幾乎在意大利全部9個級別的聯賽中征戰過，現在只差第7級別的‘業余一級’（Prima Categoria）了。要是有哪支這個級別的球隊缺教練，我愿意試試，不過最好是球隊已經大比分了領先，我客串2分鐘就行，這樣不會把事情搞砸。我可不想把在國家隊出的洋相再來一遍。”

當初曼奇尼突然辭職，臨危受命的斯帕萊蒂，看起來是國家隊最好的選擇之一。為什么會搞砸？當事人如此反思：“總體來說，我和球員們的關系都很好。我真心愛他們，很多時候我就像他們的父親一樣。遇到任何問題，我也會第一時間站出來維護他們。當然，藥物再好，也取決于劑量——如果用多了，就會變成毒藥。在國家隊，我犯的第一個錯誤，就是過于想把自己的熱情和觀念傳遞給他們。我用力過猛了。”

“其實，我只是想讓他們體會我看待這項運動的方式、我對職業的熱愛，但我說得太多、要求太多，讓他們感到壓力過重。比起從前，現在的球員們更需要輕盈的心理狀態，需要在比賽前放點音樂、放松自己，因為他們面對的外部壓力太多了。過去踢球時，想看高水平的訓練、想學一招新動作，我得親自去現場；現在，只要刷社交媒體，世界就是一本開放的足球圖書館。”

當球員拒絕國家隊的征召，斯帕萊蒂會怎么想？主持人的問題，顯然指向阿切爾比。斯帕萊蒂沒有避而不談：“我總是先從自己開始反思，不過現在越來越多的球員會去找借口或理由，不去履行他們本該承擔的責任；越來越少的人愿意直面問題、坦誠交流，面對在場上可能發生的一切未知——因為這才是足球的本質。”

“國家隊正式名單公布前兩周左右，我們會向球員們發出預征召的通知。那時候，阿切爾比沒說什么。正式征召前一天，我親自打電話給他：‘球場上的表現告訴我，你確實一直是最好的后衛之一。’此前，我曾經表示希望打造更年輕的陣容，但球場是最誠實的評判者，阿切爾比在歐冠半決賽中打進關鍵球。當時，加蒂、布翁焦爾諾和加比亞都受傷了，我在他和曼奇尼之間選了他。阿切爾比的回復是：‘如果真是這樣，那我很高興，我會來國家隊報到。’”

“幾天后，阿切爾比踢完歐冠決賽，當時距離國家隊比賽只剩4天，他突然對我說：‘我想了想，還是不來了。’他沒有打電話，而是發了信息。我回復了他，也試著打電話聯系，他提到了當初的小胡安事件（注：2024年3月，阿切爾比在對那不勒斯的比賽中涉嫌對小胡安有種族歧視話語，被排除出了國家隊大名單，但后來未受聯盟處罰）。”

“實際上，那次事件的處理，是我們整個團隊一起討論的，畢竟這是國家隊，教練不能一時沖動。即便有時外界覺得我在拍腦袋決定，我總會讓像布馮這樣的人在我身邊一起商量。所以，如果阿切爾比在那幾周里，為自己找到了一種擺脫責任的方式，并因此心安理得，那我為他高興。只是事情的真實經過，和他講的不太一樣。”

2.《農事詩》

作者：維吉爾（古羅馬詩人）

“啊，幸運的、真正幸運的農夫啊，

如果他們懂得珍惜自己所擁有的！

遠離戰爭的紛擾，

大地以公正的方式自然而然地產出，

供他們無憂地生存。”

斯帕萊蒂是出了名的種地愛好者。他的農夫情結，來自托斯卡納的鄉野。“首先，我覺得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一塊土地，但沒有人能‘擁有’土地上的美。美屬于所有人，而我們的責任是去照料它，讓別人也能感受它。我在鄉下覺得更自由，有時候城市像一座籠子。在球場，我們總在談‘空間’與‘時間’；可在鄉間，空間和時間都是自然的，是屬于生命的。在城市，下雨你會立刻撐傘；在鄉間，下雨時你會感受到雨聲、風聲和樹木的反應。”

“我喜歡和動物相處，它們非常忠誠，永遠不會背叛你。”

球員們會背叛斯帕萊蒂嗎？“愛情中也充滿背叛。”他笑著說。

“有時候，我確實有點‘獨裁’，也被球員們取笑過。執教羅馬時，我的辦公室就在更衣室走廊的盡頭。那時手機剛普及，我們在隊里立了條規矩：手機響可以，但如果響了不接，罰1歐；如果接了電話，罰50歐——只是舉個例子，這些當然是象征性的數字。

有一次，一個球員的手機響個不停。

我走過去，說：‘現在你得交錢。’

他趕緊拿出錢包，掏出50歐，說：‘教練，這次我必須接！’然后拿起電話：‘喂，親愛的，幾點見？’

那名球員是帕努奇，他非常聰明。第二天，球員們故意讓所有手機一起響，連成一片，就是為了捉弄我。這讓我明白：規則本身不是全部，常識和分寸也很重要。”

3.《通向天堂之門》

作者：羅伯托·巴喬

“有些事情無法忘記。

它們留在那兒，在你思緒的中心，

成為你寧愿拋下的行囊，

成為一個背包，里面裝滿未來與現在的石頭，

成為一段影像，放大的是本可更美好的過去。

我的那個背包叫做——帕薩迪納。”

提到巴喬，斯帕萊蒂起身致敬。“這正是當代足球缺的東西：不是技術或身體素質，而是那種瘋狂，那種在天賦里帶著不確定性的創造力。那種人能在瞬間做出別人根本組織不出來的動作，一切都不是計劃好的，是靈感、是電光火石。”

“我和巴喬一直關系很好。他是個有點‘飄忽’的人，不容易被定義。他喜歡大自然，也喜歡獨處的孤獨，我也是一樣——當我一個人陷入那些糾結、甚至有點痛苦時，孤獨反倒更好。”

巴喬的“背包”叫帕薩迪納，斯帕萊蒂的“背包”是2024年歐洲杯上的瑞士，還是2025年世預賽上的挪威？國家隊前主帥坦承，有些事情確實會留在腦海中，而且會反復敲擊、帶來痛感。他最新出版的一本書，標題是《天堂是存在的，但通往天堂的路多么艱難》。在率領那不勒斯奪冠之后，國家隊本該是斯帕萊蒂的“天堂”。

“某種意義上是，可有些事情，我不會立刻釋懷。我不是那種立刻將痛苦翻篇的人，如果有人勸我‘別想太多’，我可能會想給他來一記頭槌。我希望能夠按我想要的方式來執教，畢竟教練這條路，我走了30多年，從經濟型住宅附近的野球場，一路帶到國家隊，而且從球員到教練生涯，我從來沒有過經紀人，從來都是靠自己，一步一階地往上爬。我不需要豪車，也什么都不缺，只要讓我工作帶隊，我就心滿意足。”

“意大利隊也什么都不缺。也許我們能選擇的人不算太多，但至少有20-25個水準足夠的球員：唐納魯馬、迪洛倫佐、巴斯托尼、巴雷拉和托納利們，都是頂級球員。現在，我們有可能會迎來一名真正的中鋒——皮奧·埃斯波西托，他有點像維耶里。對陣挪威的那場比賽，時點對我們很糟糕，聯賽剛剛結束，球員們精疲力竭，國米又在歐冠決賽慘敗，基恩、加比亞、布翁焦爾諾等人都有傷，巴斯托尼也是帶著問題來報到的，從歐冠到世預賽的接連失利，讓他非常痛苦。”

前些時候，一些老部下們找到情緒低沉的斯帕萊蒂，組織了一次聚會，他們中包括德羅西、皮薩羅、佩羅塔和托內托。斯帕萊蒂笑著說：“他們很體貼，而那支羅馬隊，也真的很棒。當然，那種快樂，我此前在烏迪內和恩波利也感受過。在烏迪內，皮薩羅是中場的靈魂，后來他去了羅馬，又回到我身邊。我記得波佐主席有次坐著小面包車，帶來幾個南美小伙，我們都不認識。他笑著說：‘這些是你的新球員，我還多送你一個，這可是我自己在南美挖來的。’”

“那就是皮薩羅。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，他躺在按摩床上，有點胖胖的。踏上球場，他馬上展現出驚人的技術能力——波佐真是懂球！皮薩羅原本是前腰，但我把他往后挪，因為我發現縱深區域非常重要：球隊在那里組織進攻，對手不會在那里大量逼搶，100腳球里有80腳都要從那里經過……皮薩羅有一種本事：他具備遠近兩種足球視野，總能把對手們都吸引到近處，然后馬上送出40米長傳。”

“現如今，后場組織的思路和逼搶后腰的對策，都已經很常見了，所以需要開拓新絲路：要么像瓜迪奧拉一樣，所有人都知道他怎么踢、會如何給對手制造麻煩，但就是沒辦法；要么像克洛普一樣，他讓阿利松直接一腳長傳到薩拉赫腳下，幾秒鐘的時間，你就完了。”

4.《詩全集》

作者：歐金尼奧·蒙塔萊（意大利隱逸派詩人）

“聽著吧——

即便他們告訴你，可以停在半路，

或停在大海中央，

其實對我們來說，并無歇腳之地，

只有路，仍舊是路，

而旅程，總要從頭再開始。”

這段詩句來自蒙塔萊的詩《漂浮》。2012-13賽季，斯帕萊蒂執教的澤尼特在歐聯杯被巴塞爾淘汰出局，澤尼特老板阿列克謝·米勒沒有將他解雇，反倒送給他這首詩。斯帕萊蒂回憶道：“他是我遇到過最特別的俱樂部主席之一。第一次見面，他握著我的手，說喜歡我這個人，隨后補了一句：‘但記住，我必須贏。我是俄羅斯天然氣公司的老板。我們得贏，無論以什么方式。我的公司里有部門主管、廠長、總經理，但你要做的是——成為老板。要么你掌舵，要么就有人取代你。’我們一起經歷了兩個美妙的賽季。”

澤尼特的經歷，發生在斯帕萊蒂兩次執教羅馬之間。羅馬的二進宮之后，他又拾起國際米蘭的教鞭，再次“重新開始”。他坦承當時自己面臨的情況很復雜，特別是伊卡爾迪問題的處理：“伊卡爾迪是個好孩子，一個優秀球員，一個頂級射手，在禁區里是我帶過最強的球員之一……其實問題不在他本人，而在他周圍的環境。”人們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。

5.《一個隊長》

作者：弗朗切斯科·托蒂

“‘弗朗切斯科，你真的希望我來參加你的派對嗎？’

‘教練，您看著辦吧，我已經邀請您了……’

‘可我要是去了，你那些朋友會不會打我？’

‘要是他們打你……那肯定是有理由的。’”

斯帕萊蒂笑了。“問題其實和剛才說的類似。托蒂在羅馬，享受著一種不成比例、無拘無束、難以置信的愛。那種愛很難駕馭。我和他關系其實一直不錯，但周圍的媒體、球迷、朋友，讓事情變得復雜。作為球員，托蒂當然是令人驚嘆的，他在訓練里能做出比比賽更精彩的動作，只是外人永遠看不到。我則是個從野球場一路走上來的家伙，我年輕的時候在恩波利踢球，有時候在高速服務區遇到AC米蘭的球員——范巴斯滕、馬爾蒂尼、古利特，趕緊走下大巴，看著他們，像個孩子一樣興奮……”

“當我從烏迪內來到羅馬，第一次有機會執教托蒂，他騎著摩托車來見我，讓我非常激動，但當時的情況并不容易。離開烏迪內時，球迷們高喊著‘你這個混蛋’；抵達羅馬，我看到球迷的橫幅，上面寫著‘我們不要你’，因為他們想要澤曼……你覺得我為什么要和托蒂對著干？ 那段時間，我每晚都睡不著。而且羅馬這座城市，對足球有著特殊的熱情，我開車等紅燈時，都得時刻準備有人從窗外用羅馬方言喊道：“教練，快醒醒吧！”

“托蒂有一年過生日時，我送了他一輛德羅寧——就是《回到未來》里的那種車。我想告訴他的是：‘等到你40歲的時候，也許依然有人會說你還能踢一兩個賽季，但到頭來總要有人告訴你該停下腳步，為下一個階段做準備。但我不是讓他退役的那個人，我也嘗試過讓他改變角色。當然，托蒂就是托蒂，他那會兒一上場就能進球，有時十分鐘進一個，有時五分鐘進倆。這幾天，我剛和托蒂拍完一個廣告片，還挺開心的，月底就能發布了。我們還有個聊天群，托蒂也在里面。無論如何，我率隊這么多次挺進歐冠，離不開這些球星們的貢獻，托蒂和伊卡爾迪，當然是其中很重要的兩個。”

6.《貝拉維斯塔如是說》

作者：盧恰諾·德·克雷申佐（意大利哲學家、作家、導演、演員）

“即使我所說的那不勒斯，作為城市或許并不存在，

它至少以一種概念、以一種形容詞的形式存在。

我想，那不勒斯是我所認識的、最‘那不勒斯’的城市。

而無論我走到世界的哪一處，

我都發現——人們總是需要一點那不勒斯。

斯帕萊蒂和那不勒斯的關系是怎樣的？“當他們宣布授予我榮譽市民的時候，我感覺自己也成了一個scugnizzo（注：那不勒斯街頭頑童），那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之一。我從那座城市收獲了難以置信的愛，它實在太過濃烈，以至于我擔心自己裝不下那么多情感。”

“在那不勒斯的第一年，我住在酒店里，就在德勞倫蒂斯房間隔壁。第二年，我住在沃爾圖諾堡訓練中心的一個小房間里，整天都待在訓練中心。沃爾圖諾堡距離那不勒斯市中心有點距離，而且會堵車，如果早上晚出門十分鐘，就得多花一小時。所以我干脆常駐基地，整天在那里生活，身邊都是同樣勤奮的人：夜間門衛、凌晨五點就來的勤雜工。早晨起床，看見球場的白線、禁區、草坪——那是我覺得自己該待的地方。奪冠之后，我的小床被（獎杯）搶走了，我只能打地鋪……”

即便如此，斯帕萊蒂還是在奪冠后，馬上離開了那不勒斯。兩年后談及此事，他沒有遮遮掩掩：“德勞倫蒂斯從沒和我談過續約，也從未送過我任何禮物表達感謝。最讓我難過的，是他在一次采訪里表示，哪怕是他自己來帶隊，也能贏得聯賽冠軍——這種話從俱樂部主席嘴里說出來，太讓人心寒了。不久后，他在發布會上自顧自地宣布：‘斯帕萊蒂會留下！’只是因為他手里有合同續約的優先權。他知道如果我不續約，也沒法執教其它球隊。好吧，他開心就好。”

“在那之后，德勞倫蒂斯嘗試自己接管球隊，結果你們都看到了。在那之后，他又請來了另一名能力強、有個性的教練（孔蒂），他配得上這座城市。”

7.一份科維爾恰諾的教練課程畢業論文

作者：盧恰諾·斯帕萊蒂

“我始終被那些展現出鮮明個性、

并努力主導比賽的球隊所吸引。

這些球隊總是在實現自身理念，

同時也考慮對手特點，

而不滿足于僅僅去限制對手的發揮。”

斯帕萊蒂笑了：“你們連這個都挖出來了？”不僅如此，《米體》還將這份論文進行了重新裝訂，即便精裝本上印著的題目，事后看來有點奇怪：《3-5-2陣型體系》。顯然，這并非斯帕萊蒂最喜歡使用的體系。

即便如此，論文中的一些內容，依然令人印象深刻：“門將應能在防線被壓迫時，用腳高效地傳導球。”那是1999年，“門將參與傳控”的概念還不盛行。現如今，斯帕萊蒂又更新了他的理念：“如今的足球更講究壓迫，對比賽的閱讀能力變得更關鍵，一個能長傳精準發動反擊的門將，能夠為球隊提供捷徑，比如意甲賽場上的米林科維奇-薩維奇和鈴木彩艷，都是此類門將的典范。”

最后，主持人展示了一張當年科維爾恰諾的畢業班照片。20人中，只有斯帕萊蒂成為了國家隊主帥。他靠的是什么？

“運氣。”

你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？

“是的，非常幸運。”